2006/08/27

[林耀德]幻戏记(5-7)

5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我不再因为都市夜空里找不到完整的星座而困扰了;我为都市的天空绘制全新的星座盘、创设全新的神话……
我弯身拾起一小截破碎的砖块,替矮屋们编上号码1;2;3;4;……我一边走,以便停下来,在灰色的壁面上划上砖红色的数字。

一个老人站在一面有着辐射性裂痕的玻璃窗口头,注视着我,他略一牵动嘴角,就压挤出满脸蠕动的皱纹,皱纹的线条透过玻璃的白色裂痕,散落在我移动中的肩膀。

我依旧在巷道里兜着圈子,并且试着从门牌上的文字和号码探究出路的纹理。

6
我开始觉得被什么东西蹑追着。

而且,夜渐渐降临了,我不晓得能不能向H交差。天空的腥红层层褪去,留下深蓝的北极,窗户一格格亮起,整个区域忽然活转,住民们的集体意识鼓胀着、流溢到暗灰色的路面上。

黑猫。

在前方。

它蹲踞在前方。

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它,它不安地站起,显现挺直的脊骨,柔和却极为挺直的脊骨,不像那些肠胃病的花猫有着凹陷的背部、或者因为血统不良造成的鲤背。

是的,这是H所需要的黑猫;看它铜褐色的瞳仁,正流露着没落贵族的神气。我缓缓蹲下,以起跑的姿势,和它以5步的空间对峙着。

透过眼神,我们仿佛互相汲取着灵魂,两个不同族类的生物。

在中世纪遥远的欧陆,僧侣集会在一起激烈地争辩一根针尖上究竟可以站立几个天时,六个,或者两打;这一刹那,黑猫与我,两者的灵魂却是可以并立在一支最小号的绣花针头上。在它的瞳仁里,映出了我潜意识中榛莽未启的原始,然而在我的双眸中,又照亮它内心深处的什么物质?我们肉体的距离瞬间拉拢,黑猫漆亮的毛皮温柔地抚擦我的裤角,以我为圆心,它静静地环绕,犹如举行着神圣的仪式;当它停止在我的面前,我把手插入它温热的颌下抚摸着松软的毛皮。我双手擒住它的四肢,把黑猫搂入怀里,向着出路走去。

我步入一条较宽敞的巷道,宽得足够装下集杆点缀得路灯。一支路灯正眨着,眨着,和自己即将完全衰败的体能搏斗。我抬头,看见几栋帷幕大厦的棱线;几个不息回来的国中学生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。走出巷口就是人车喧哗的马路了,走出巷口我就脱离这个仿佛有着魔力的区域了。这时黑猫忽然要挣离我的掌握,我的双手不由得使劲抓住它的四肢,猫狂暴地嚎叫,并且张口咬住沃的手背,剧痛导致我的大脑皮质,我狠心地把黑猫摔出,它在三四公尺外触地,几乎同时漂亮地翻身、飞腾、窜入黑暗。

我接着马拉的伤口,心中浮起山之口貘的句子:

飞上半空中
越过人群
穿过树梢
也越过月儿
甚至到了上帝座前
也不会摔坏的身轻的兽……

我有些茫然,而且被什么东西蹑追不舍的感觉再度强烈的浮现,我回头,发现一整行的黑猫正排列在我的背后,我猛然惊觉,我所留下的每一根虚线都已化作一只静卧的黑猫。

7

晌午,我静静地坐在竹凳上,H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,仍然没有一点脚步声。我回身抚摸H白得发亮的毛皮;

“下次,下次一定替你找一只最好的黑猫。”

H蓝色的猫眼对我展示着空洞的光芒。

2006/08/20

[林耀德]幻戏记(1-4)

1
我正走在巷道的迷阵里。刚刚我才至这个区域边缘的一栋大厦楼顶上仔细地观察过地形,一圈圈渐层向假想中点陷落的建筑,周沿被一连串的现代化巨厦密密包裹起来,当中全部是60年代以前的矮旧楼房、日式平房以及贴满浪板的砖屋,各种错杂的颜色与材料一格格填满向中央低陷的平面;狭长而曲折的小径与巷道,有如铅灰色的笔迹,沿着棱角的螺线,在这行带点神秘的现代画面上,单调、冰冷而不厌其烦地隔离开更小的区域,令我想到“波普艺术”的细腻和残酷。

我的确正失陷在这巷道的迷阵之内,脑中那帧鸟瞰图不但发挥不效果,甚至开始背叛我,缓缓变形,扭曲,和这些如此真实的巷道共同谋杀了我的方向感。
突然我想起出土的巴比伦粘土板,上头雕镂着漩涡状的迷阵,据说那些盘回的线条代表某种动物的内脏;此时我不是也 巡在都市的内脏里头?迷阵,自古以来就意味着死与复活的双重的象征。

2
我是特叙斯(Theseus)吗,不过我所面临的不是牛首人身的迈诺陶,而且我也忘了携带线球。
我开始后悔答应H去捉一只黑猫。巷道十分狭窄,有时只要我张开双臂就可以同时触及两旁的墙和窗棂、有时根本得侧身通过灰暗而湿冷的甬道,然而只有在这种区域里才能找到H所要求的、那种真正有野性的无主黑猫;这里有足够的垃圾和缝隙供应它孤独地生存,并且调理自己发亮的绒毛。

我继续容许许多隐藏在房子里的各种目光。一个深情苍老憔悴的少妇微张着干燥的唇,仿佛正在吸吮一碗汤面,丰满的身躯蜷成一团肉球,圆润体态和脸孔一点也搭配不起来;她抱紧婴儿有些儿茫然地注视着我、经过她所蹲踞的门槛,我有种被针刺回归性咽喉神经的痛感;更多这种眼神埋伏两侧,以及我将踏过的任何水泥路面左右。我发觉自己在这块土地上是个真正的异类,即令我已穿上裂开皮底的凉鞋,并且套上一件不起眼的黄色夹克,但是这些可以的伪装完全经不起考验;其实根本谈不上考验,任何长期生活此间的居民不用看我的脸,只消用耳朵倾听我的脚步,或者,只用嗅的,就能够察觉我陌生的身体。可笑的是,我曾经愚蠢地向H尖声宣称这个都市是我的故乡。

一个陌生男子沉默地穿梭在陌生的网路李,走到哪里都有阵阵狗吠预告着,常常因为迷途而重复地通过一面铁窗、一扇原木色泽的旧门板;或是一道斑驳、吸附着砖红色歪斜涂鸦的矮墙。在整个搜索黑猫的过程中,我已在担心自己会永远地迷失在这卷没有尽头的地图里。

3
我又一份自己手绘的都市地图,这个地区几乎占满一大格的空间,坐标E7。直到刚才位置,本区仍标注着一行铅笔字迹:terra incognita,现在我掏出这张被口袋弄皱而且沾满提问的草稿,靠在细石子墙面涂去这行小字,线条不自然地抖动,留下一些空隙。Terra incognita:不明区域,这是我从一部19世纪欧洲出版的缮本地图集上读到的拉丁字眼,线条优美地枕卧在周沿布满虚线的南极冰原中央;更早的时代,撒哈拉沙漠以南也标上这个鲜艳的名次,而且incognita的字尾同样使用阴性的a,没有采取阳性的o,联想看看吧:一个像南极的妻子或是如同撒哈拉般的母亲;不过,不明区域给与文明人类的好奇却是不减于一个包裹面纱的闪族美女,虽然好奇心足以令猫致命。

20世纪末叶,不明区域的神话业已完全销声匿迹,全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详细地勘查、测量。不明区域果真完全销声匿迹了?不,并没有,不明区域是一种绝症、一种不死的恶魔,她已经以另一种面貌出现人间。人类投下无数财产和冒险家、宗教家的生命,好不容易在广邈的沙漠和冰原上涂去这条注脚,回头却发觉,不明区域竟然又出现在我们最熟悉的城市里透,并且超越地埋、深及心理的层面。

这块区域浓缩了都市发展历史中的各种建筑形态,随地可以见到各个年代的抽样;如果把建筑比喻做石碑,那么在此可以找到任何时期的石碑。

走在小径中,才发觉并不如自己想象的一半,能够倚靠远方的几栋玻璃帷幕大厦指引方位。视野一方被局促的墙壁所限制;又有许多低矮的公寓向我迫近,完全遮挡住那些大厦的影像。

途中看到不少长得像灌木丛的花猫,丝毫没有猫应该具备的敏感,反倒有如它们那些猫科的亲戚?莽原上懒散的狮公狮母,病恹恹地眨着眼,粘糊糊的眼屎仍然没有摔落下来的意思,偶尔,偶尔才把上下颚骨张开135度,打个短暂的呵欠。花猫们,在无数世代的混血之后,都长成一个模样,有的躺在摩托车乌黑的腹部下方、有的和竹篓一道堆缩于墙角;我想就是拿把剪刀,当面剪去它们的胡鬓,也不会引起过渡的反应,顶多用左前趾搔搔面颊;另一种可能是:用右爪飞快抓在我的脸上,而且我蹲踞的字是会使得自己来不及躲开。

我没有携带剪刀,也没有停前进;几只虎斑猫从这个屋顶迅速窜向另一个屋顶,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H所需要的黑猫。

它们寄生在这个区域?应该说这个区域被拥有完整自尊心的猫群占据了,它们没有组织,独来独往、吃着猥琐的食物、民主(或者不懂独裁)、不喜欢被干涉而且不在乎任何人畜。

4
我依旧在巷道里兜着圈子,并且试着从 门牌上的文字与号码中探究出路的纹理。

一块陈旧、褪色的门牌,斜斜钉在门橱上方涂着黑色柏油的木板下端,可能已经有够长的年代,作为门牌的铁皮剥蚀着,犹如另一个世界的版图,上面勉强可以辨认出一个不完整的“7”;下两户不
知是没有门牌、还是门牌被一串串晾干的衣物拖掩去。

我是一个走路永远带着虚线的男子,踏过的柏油路面都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虚线,只要握住端点,就能把我从这个区域中拉扯出来,然而我的端点在那里呢?

我侧身走进一条没有半块门牌的弄子,一个面貌模糊的老妪相向走来,银灰色的头发擦过我的鼻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