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/01/10

张大春《聆听父亲》

那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,古历辛酉年腊月初二,我父亲流失整寿的深夜,我醉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,歪过头朝一旁的垃圾桶呕吐。我母亲已经低声,但坚定地宣布:今天她不收拾桌椅,清洗碗筷了:“赶你爷儿俩几时清醒了几时拾掇去!”父亲大约是百无聊赖,在不知什么时候踅进我房里来,侧坐在床边,拍着我的背,自己也打着酒嗝儿。
“爸爸今天六十了,你喝醉了,爸爸很高兴!”父亲说的很慢,一个字,一个字,像是生怕说囫囵了显露出醉态来:“嗐!没想到哇,我也活到了六十了——跟你奶奶过世的时候一个岁数了。”


“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些老家的事了,听起来很烦呐——走开啦!”我继续吐着。

他忽然沉默下来。在黑暗之中,依旧是天旋着,地转着,肚子里的热气涌动闹祟着,我只能听见他极力想要忍住酒嗝儿而加深拉长的喘息声。我背上的手继续以一种索然无趣的意绪拍了好几下,停了停,又拍几下,最后床垫一轻,他走了。临到门边儿的时候,他忽然用那种京剧里的老生韵白叹念道:
“走,走,走——唉!我——往何——处去呃?”